福州城有歌谣,福州城墙十丈高,城内小城九丈九。
当中的小城指的便是福建巨富蒲庚寿的大宅,至于说他家的院墙有九丈高,那时夸大其词了,九丈高等同近30米,就算蒲家这份财力,官府也不会允许蒲家修筑如此高的院墙。
但是即便如此,蒲家在福州的大宅也是出了名的占地之大,院墙之高森。
更可气的是院墙之上修筑了诸多塔楼,蒲庚寿更是花高价请名匠制造了巨弩放置在各个塔楼之上,护卫大宅安全。
自从得知长子在漳州满门被屠之后,更是大肆招募好汉看家护院,据蒲家的家仆在外炫耀,蒲家至少养了近八百的护院。
巨弩可不等同陈靖元军中的普通手弩,这种巨弩体型巨大,且能十箭齐射,只要弩箭够用,便能连发弩箭,只需有人在弩槽位置装填即可,三四人装填,一人拉动机关。
这种巨弩射程远,杀伤力强,波及范围大,是守城防御的绝佳利器。
此时蒲家四周院墙上的几十座巨弩就跟绞肉机一样,钟魁山几百名手下最少又伤亡过半了。
“他奶奶的,”钟魁山提着腰刀,大骂,“老子几百人连福州城门都攻得下来,这小小宅院竟然损兵折将,老子自己上,非要破了蒲家,杀他个鸡犬不宁!”
说完,作势就要往前冲去,却被雷五六狠狠抱住,道:“老钟,别冲动啊!等少将军来了再说啊!”
钟魁山稍稍冷静,将手中腰刀“哐当”一声,狠狠摔到地上,抱头喊道:“娘的,老子是没脸做人了!老子这一都,经此一折腾就剩下两百人了,真是丢人啊!”
旁边的沐春道:“我那一都在后院那边攻的也够呛,这巨弩太猛了!等老子破了蒲家大门,定要将蒲庚寿那老贼的正房太太搞到手,听说那女人近五十了,还他娘的风韵犹存!”
这时陈靖元骑着马从不远处奔来,一下了马,便朝诸将狠道:“老子不是告诫过你们不要扰民吗?”
沐春大咧咧道:“少将军,这家可不是普通民家,这高门大院就是蒲庚寿那老贼的,我们也是听到附近百姓说起,才围兵来攻的!”
蒲庚寿?陈靖元一愣,真是冤家路窄!
又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,惨不忍睹,塔楼上弩箭嗖嗖,如梨花暴雨般往下倾泻!
嗔道:“你们三都(du)人马,到现在还久久未能攻下?”
钟魁山连带羞愧道:“属下有负少将军期望,这塔楼巨弩实在太猛烈了,这样强攻根本吃不消啊!”
陈靖元看着塔楼上的几十架巨弩,一阵眼馋,这冷兵器时代,这巨弩无疑就是守城利器啊!
忽然,之前报信的亲兵又匆匆赶来,报道:“少将军,不妙了,福州府旁边的长乐,闽清府的蒙古援军两府共计四千兵力,已经从西门主攻,包抄南北两门,我们差不多被包圆了,来不及撤出去了!”
这一亲兵刚报完信,接着又一亲兵又上来报道:“少将军,西门被攻破了,把守西门的二百弟兄全部捐躯!”
“少将军,南门被破!”又一亲兵跑来报道。
“少将军,北门被破!”又是一声报道。
一连串如报丧般的噩耗声,听得陈靖元毛骨悚然,难道就要被包圆剿灭了吗?
忽然抓起刚开始报信的那名亲兵的衣领,问道:“东门,王校尉,齐都头撤出去了吗?”
亲兵被抓的喘不过气来,咳嗽道:“嗬,撤,撤出去了!”
陈靖元大手一挥,对着诸人道:“快,点齐人马,先到元军军需库圈养马厩那儿,骑上那两千匹战马,赶紧出东门撤出,快,快!”
“撤,撤!”
“快撤,王狗剩,你他娘的还杵在那儿干啥?”
“朱满仓,快将你那一哨弟兄撤下来,不攻了,跟上少将军,撤!”
霎时间,诸位都头纷纷收拢手下,随着陈靖元朝军需库马厩撤去。
收拢归齐,除去阵亡将士,王来宝,齐盛早先押运物资撤走的近一千人,现在还剩下连伤兵加起来不过一千人。
掰指头算算,此次兵法福州,阵亡将士已达千人。
到了马厩,众人纷纷牵马,一时间,整个圈马之地,马蹄声声,马鸣嘶叫,简直是乱象纷纷。
一人配上两马,近千人,快马加鞭赶到了东门门口。
一直未发话的贺纲忽然勒紧缰绳,对陈靖元道:“糟糕,我们是有快马,元军不一定能赶上,但是咱们还有这么多受伤的弟兄,骑不了快马啊,不然马上一颠簸,伤势更是严重。而且齐校尉,王校尉二人押运如此多的物资,肯定会被元军所赶上。”
陈靖元稍稍停顿,道:“那怎么办?难道扔下受伤的弟兄?贺纲,记得咱们操典上说过什么?不抛弃,不放弃,难道今天咱们要言行不一,打自己的脸吗?”
贺纲闻言,便未说话。
倒是沐春开口道:“少将军,还是俺带手下弟兄在东门阻挡元军一阵子吧,这样既能掩护你们撤退,也能给齐盛,来宝二人赢得时间。”
咯噔,陈靖元一寻思,对啊,来宝和齐盛押运这么多的粮草兵械本来就慢,如果元军再加追击,那就前功尽弃了。
正当陈靖元犹豫之时,钟魁山忽然跪地道:“少将军,你们先撤,那三百重伤兵给俺老钟留下,轻伤的你们都带走。俺打包票给你们撑上半个时辰。”
雷五六也道:“少将军,俺和老钟一起留下!”
陈靖元摇摇头,道:“不可!留下你们,你们只有死路一条!”
钟魁山惨然一笑,道:“攻蒲家之时,属下损兵折将数百,难辞其咎,五六兄弟你也别争了,随同少将军一块撤退!”
贺纲低声对着陈靖元道:“少将军,不能犹豫了,不然真的前功尽弃,不仅我们无法脱离元军追击,齐、王二位校尉等近千人都要尽被歼灭。”
陈靖元心中此起彼伏,如一叶扁舟在海中游荡,摇摆不决。
忽然,钟魁山将刀架在脖子上,冷森道:“少将军,你再不同意,属下就死在你面前!”
雷五六,沐春等人喝道:“老钟,别干傻事!”
钟魁山道:“沐春,五六,我老钟在山寨的孩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!”忽然,又转头看了眼贺纲道:“秀才,你有文化,别跟老钟一般见识,以后让我家孩儿跟你念书识字,这年头不识字真他娘的亏!”
贺纲点头道:“钟兄,我贺纲以前小瞧了你,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了!以后你家孩儿就是我家孩儿,你家婆姨便是我贺纲的兄嫂,老钟保重!”
说完贺纲忽然高高扬起马鞭,朝陈靖元坐骑狠狠就是一抽,吼道:“驾!”
陈靖元忽然一趔趄,座下烈马如脱弦之箭,飞速朝前面奔去。
雷五六朝钟魁山目视一会儿,笑道:“老钟,下次再一起喝酒!”随即扬鞭而去。
沐春虎目噙泪,鼻子一酸,道:“钟老黑,你上次还欠我五贯大钱没还,记得回来,别赖账!驾”
扬起马鞭,迎风而去,涔涔虎泪顺着面颊而下,烟入喉中。
见众人率兵已经离去,留在东门空地的便是一些缺胳膊少腿,或者眼耳缺损的士兵,约莫三百来人。
钟魁山朝着他们喝道:“都起来,都起来,别跟娘们似的瘫在地上。”
见着士兵纷纷相互搀扶,或拄着兵器缓缓起身,钟魁山笑道:“小子们,你们就知足吧,想想看,以后家中父母少将军会帮忙养老送终,家中幼儿少将军会帮忙抚养成人,你们倒是安逸了,眼睛一闭,啥事不管了,多他娘的逍遥啊!”
不少士兵见主将逗乐,不免轰然大笑,更有好事者还嚷嚷调侃道:
“那是啊,咱们是安逸了,你看他们撤退的,以后就要遭罪了,天天起来晨练不说,发来粮饷还要被少将军交七成到婆娘父母手中,连吃碗酒赌会儿钱都要精打细算,小心翼翼,哈哈!”
不一会儿,西门,北门,南门的元军纷纷与城中大街汇聚,黑鸦鸦的几千人紧紧小跑,气势汹汹地朝东门这边逼来。
钟魁山见不远处滚滚尘烟,阵阵马蹄,大喝道:“弟兄们,来,让蒙古鞑子见识见识咱们畲家儿郎的刀有多快,脖子有多硬!”
三百勇士以东门为中心,纷纷摆开阵势,准备与元军决一死战。
五百步,
三百步,
一百步,
五十步,
忽然,一个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断了右臂的畲家士兵倚在城墙上,轻声哼唱着畲族民谣,哼哼道:“下地播种是春天,知了叫了是夏天,树叶黄了是秋天,漫山皑白是冬天哟!转眼又是一年春,挑上彩礼寻阿妹哟,嚯嘿!”
“嚯嘿,嚯黑!”
“嚯嘿,嚯嘿!”
忽然三百多人异口同声接唱道,声音嘹亮,腔音圆转。
席卷而来的几千蒙古元军稀里糊涂地看着眼前几百残兵,疑惑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如此从容淡定,面对十数倍于己的敌人而如此悍不畏死。
领头的元军千户坐在马上,举鞭遥遥一指,喊道:“蒙古的勇士们,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刷耻辱,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哈赤通那些勇士的英魂吧!”
话音一落,四千元军朝着东门几百畲家儿郎冲去,如饿狼进了羊圈一般,刀枪剑戟,尽情肆虐!
乒乒乓乓,兵器剑戈的撞击声。
哼哼嘿嘿,赤身肉搏的打斗声。
大约坚持了一个时辰,最终以三百将士中最后一人的倒下而宣告战役的结束。
而钟魁山,更是死的惨烈!
百箭穿心而过,被活活钉死在东门五丈高的巨木城门之上,双眼暴瞪,死不瞑目。
青山有幸埋忠骨,若干年后,陈靖元率大军路过福州城,携着钟魁山之子钟三虎,在城门口摆起案桌,与三军将士吊唁钟魁山近三天三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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